文 ✎ 秦海清

編輯 ✎ 王思遠

1979年，晉江市洋埭村村民林土秋在香港打拼多年的的哥哥回鄉(xiāng)探親，看到家中破敗，對林土秋說：“不要埋頭種田，辦廠。”

哥哥回到香港后，寄回了8萬元巨款。

擔心錢不夠，林土秋找一些親戚、鄰居湊錢，用“認股”的方式，一股2000元，湊了14個股東。加上哥哥寄來的錢，林土秋以10.8萬元開始了創(chuàng)業(yè)。

見皮鞋非常好賣，林土秋用這些錢辦鞋廠，買來幾臺縫紉機，就在自己破舊的石頭房子里，創(chuàng)辦了陳埭鎮(zhèn)第一家股份制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——洋埭鞋帽廠。林土秋的皮鞋很快賣出去了，頭一年就賺了8萬塊。

到了1983年，運動鞋已成為市場搶手貨，林土秋順勢而為，晉江第一雙運動鞋就誕生在林土秋的鞋帽廠里，一傳十，十傳百，洋埭村就這樣走進了新時代。

林土秋沒有想到，多年后，它的工廠會成為“中國鞋都”的原點。

林土秋退休后，兒子林和杰繼承了事業(yè)，洋埭鞋帽廠改名“鱷萊特”。2008年，鱷萊特在新加坡上市。此后，洋埭村還陸續(xù)誕生了兩家上市公司——新加坡上市的野力體育和香港上市的飛克國際。

盡管這三家上市公司倒閉的倒閉，除牌的除牌，消失在人們的視野，晉江鞋業(yè)卻如星星之火，燎遍晉江。今天，安踏、特步、361度，這些全新品牌承接了洋埭村衣缽，成長為“中國鞋都”的新勢力。

鱷萊特、野力、飛克，均起于“家庭聯產、手工作坊”，也就是“晉江模式”的雛形，即便是現在，洋埭村村的民房中，仍有一雙雙手在縫紉機上忙碌著。這里不僅為全國貢獻了一個“晉江經驗”，也在中國資本版圖留下晉江身影。

01

膽大的晉江人

謝先生十幾年前來到晉江，他反復強調，安踏的老總叫“丁志忠”，不叫“丁世忠”。“晉江人都知道”。

安踏博物館講解員告訴市界，丁總的證件名是“丁世忠”無疑，但在閩南話中，“世”與“志”聽起來一樣，時間長了，晉江人更愿意叫他“丁志忠”。

初到晉江時，謝先生在一家五金店上班，“我們老板跟丁志忠很熟，經常在一起吃飯喝酒，還跟我們講他怎么創(chuàng)業(yè)。”丁世忠的故事概括起來大概有幾件事——17歲，只身到北京賣鞋，此后回鄉(xiāng)創(chuàng)辦安踏，再后來，開啟了明星代言的先河，如今，安踏成為晉江乃至國內最大國產體育品牌。

然而，鮮有人知道安踏的前身是一家叫做“求質”的鞋企，甚至一些安踏資深員工也不了解。

 

▵ 安踏體育專賣店

上個世紀80年代初，吳華明調到晉江印刷廠做制版設計，他記得曾給陳埭鎮(zhèn)一家鞋企做過鞋盒包裝，鞋盒上印著“求質”兩個字，這家鞋企的老板叫丁和木，也就是丁世忠的父親。

洋埭鞋帽廠做起來后，整個陳埭鎮(zhèn)聞風皆動，其中包括岸兜村的丁和木父子。1985年，丁氏創(chuàng)辦“求質鞋業(yè)有限公司”，其實就是幾家?guī)讘艉限k的制鞋作坊，主要生產銷售“求質”牌鞋子，該公司已于2004年4月經核準注銷。

1987年，剛剛初中畢業(yè)的丁世忠無心繼續(xù)學業(yè)，想要闖蕩北京，丁和木反對，認為家里的鞋廠剛做起來，正需要人手，為何出去冒險？丁世忠反駁，每天都有外地人來買東西，幾乎什么都能賣掉，為什么不主動拿出去銷售?

丁和木松口了，并資助兒子1萬塊錢和600雙鞋子。帶著這些資本，丁世忠開啟了北漂生涯。在北京賣鞋時，丁世忠發(fā)現質量差不多的鞋子，品牌鞋的價格高出自家鞋子數倍。正是在這個時期，丁世忠萌生了自創(chuàng)品牌的想法。

1991年，丁世忠?guī)е�賺到�?0萬回到晉江，與家族商議后，正式創(chuàng)辦“安踏”，這是安踏官方正史中的第一件大事。

 

▵ 安踏成為中國乒超聯賽指定合作伙伴

第二件大事是8年后，安踏重金邀請孔令輝做品牌形象代言人，并在央視等各大電視臺投放廣告。這也是丁世忠的主意，丁和木還是因為風險而反對，后來的效果毋庸贅言。此后，晉江鞋企紛紛效仿安踏，CCTV-5一度被稱為“晉江頻道”。

無論是北漂賣鞋，還是請明星代言，丁世忠透露出典型的晉江人性格——敢于冒險。“愛拼才會贏”是晉江經驗的精神內核，或因如此，晉江成為了今天的晉江。

02

逼出來的老板

“其實，晉江人的性格是被逼出來的”，當地歷史學者粘良圖說。

西晉末年，八王之亂，五胡亂華，中原戰(zhàn)火紛飛，百姓為避之而不得已舉家南下，遷至南蠻之地，大多沿河而居。發(fā)源于福建省中南部戴云山脈的晉江本無名，晉人南遷至此，為懷念故土，遂命之為“晉江”。

從有晉江之名到改革開放前，長達1700年的晉江歷史如果用一個字概括的話，就是——窮。

改革開放40年后的2018年，晉江市名列全國百強縣第四位，連續(xù)領跑福建縣域經濟25年，預計2018年生產總值2221億元。據市界不完全統計，晉江市有超過50家公司在11個國家和地區(qū)上市。

一位1976年調到晉江地質局下屬勘探隊的老人對市界說，晉江地區(qū)從來都是人多地少，而且地質條件惡劣，因海水浸漬，土壤鹽堿化嚴重，只能種種地瓜，養(yǎng)活一家人都難。迫于生計，大量晉江人不得不棄農從商。

 

▵ 晉江市地圖

與其說晉江人都想當老板，不如說晉江人不得不當老板。

歷史上的晉江也是如此。宋代有詩曰，“泉州人稠山谷瘠，雖欲就耕無地辟，州南有海浩無窮，每歲造舟通異域”。出海成為晉江人的出路。

“出海很辛苦，風險很大，有可能一去無回，但利潤可觀。”粘良圖對市界說。

冬季是出海的時節(jié)，晉江人隨著季風飄向東南亞一帶，船里載著當地的土特產，如鐵鍋、陶器等。等到來年夏季風盛行時，晉江人帶回的是日常用品、香料、玳瑁、珍玩等本地不產之物。如此交易，運氣好的話，跑一趟夠吃一輩子；運氣不好的話，流落異土，甚至葬身大海。

“所以，晉江人的性格中有海洋性，敢拼”，粘良圖說，“有一年我去特步訪問，他們的老總講到安踏請明星做廣告的事情，特步也想做，但是代價太高了，幾百萬啊，公司一年的利潤都沒這么多。”

后來，謝霆鋒在CCTV-5廣而告之——特步，非一般的感覺。“這是一種賭，一種膽略。閩南俗語有言 ‘敢拿來吃’，企業(yè)家需要這種精神”，粘良圖認為。

 

▵ 特步廣告

出海賦予晉江人的性格，更為晉江后來的發(fā)展埋下了伏筆。

出海之后，有晉江人因風浪、生病等原因不得不滯留當地，也有人在見過更大的世界后，不愿回到故鄉(xiāng)，總之，他們成為后來的晉江華僑。

清末民初是華僑最多的時候。鴉片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，外來商品沿海傾銷，本土商品經濟發(fā)展空間萎縮殆盡，大量晉江人出海不歸、異鄉(xiāng)生根。因種種歷史因素，異鄉(xiāng)人及其后裔念舊心切，卻難歸故土。他們寄往中國的信叫“僑信”，閩南語稱之為“僑批”。有時，信中會夾帶一筆錢。這筆錢，就是晉江“僑匯”最初的形式。

改革開放后，僑匯是晉江民營起步的重要資金來源。

曾在晉江工商銀行工作的吳維萍老人向市界介紹，80年代之前，銀行存款不多，來銀行辦業(yè)務的客戶也很少。80年代之后，私人匯款、企業(yè)匯款的業(yè)務量爆發(fā)式增長，“營業(yè)大廳擠滿了人，時不時就來看一下匯款到賬了沒有。沒有錢辦不了廠啊！”

03

不斷洗牌、淘汰

晉江今天光鮮，是在不斷的痛苦的洗牌、出局中完成蛻變。

林和杰回憶，1980年到1986年，洋埭村的家庭作坊式工廠特別多，“90年代后更多，洋埭大概有1000戶人家，廠子就有四五百家。”

靠著僑匯和“三來一補”，近乎家家辦廠的洋埭村一下子富裕起來，大多都達到了小康水平甚至更高，農民變成了企業(yè)家，洋埭村一天一個模樣。

1990到2000年是洋埭最輝煌的時候，然而好景不長，利潤開始向當地一些相對較大的工廠集中，比如丁世忠的安踏、丁水波的特步、丁伍號的361度、丁明亮的德爾惠、丁國維的喬丹等，其余大量中小企業(yè)難以為繼、紛紛倒閉。晉江鞋企第一次經歷洗牌。

 

▵ 361°店鋪

“丁”是陳埭鎮(zhèn)大姓，據陳埭《丁氏譜牒》記載，其始祖是宋元年間來泉州貿易的商人。與福建很多地區(qū)一樣，家族是企業(yè)這棵大樹的根，無論是做食品、開醫(yī)院。

陳埭鎮(zhèn)的黃先生90年代辦過鞋廠，運作了幾年，倒閉了，又籌資重開，再倒閉。老板夢破碎后，黃先生不做生意了，他的兒子也沒做生意，在建筑工地上班。

“開始的時候賺過錢，后來就不行了，怎么著都不行。也不后悔，晉江人都不怕輸的”，黃先生說。

晉江鞋企的第二次洗牌是在上市潮之后。2007-2012年間，包括鞋企在內，晉江至少有35家公司上市，除了港交所、深交所和上證所，有不少公司選擇在馬來西亞、新加坡、韓國、英國、德國等比較偏門的交易所上市。

晉江企業(yè)界普遍默認，大企業(yè)首選A股、H股，只有弱企才到海外上市。

“不少中小企業(yè)倒下后，然后有人把腦筋動到了上市�；◣装偃f包裝自己去海外上市，一旦成功就能圈回一大筆回報。這種飛來橫財就真被我們村里一家瀕臨破產的鞋廠給逮到了，成了地方上第一家海外上市的鞋企，也確實圈回了大筆財富。”

當地居民林胖子（有點不敬�。┱f，“這個模式就不斷的模仿，甚至政府都出面支持企業(yè)走出去。一時間，上市鞋企林立，看著似乎頹頹將倒的行業(yè)進入了第二春。”

林胖子家也開過鞋廠，規(guī)模算中等，“晉江鞋業(yè)一路的風風雨雨我多少有些了解。”

晉江政府制定過鼓勵企業(yè)上市的措施。晉江市2012年年鑒中明確提到，“為引導企業(yè)規(guī)范經驗，鼓勵企業(yè)上市融資，政府設立企業(yè)上市專項資金，在企業(yè)股份制改造到上市期間，分3次給予350萬元的資金補助。上市3年內，政府按新增所得稅本級留成20%—40%的額度基于獎勵。”

“第二春”是假象，2011開始，晉江鞋企遭遇上市急劇擴張后的滯銷困境。就連“帶頭大哥”感受到危機。“今年整個快消品市場都面臨巨大挑戰(zhàn)，以渠道拓展去爭取銷量的時代已經漸漸終結，如何提升品牌、管理提升、渠道健康成了現如今應思考的問題”，丁世忠曾斷言，“2012年將是行業(yè)的分水嶺。”

在2012年和2013年業(yè)績的下挫后，安踏在2017年營收167億，凈利潤31億。其股價從2012年最低的3元港幣/股上漲到了最新的35元港幣/股。

安踏的強勢反彈只是個案，正如丁世忠所言，2012年后，晉江體育品牌只剩下兩個——安踏和其他。2011年，鴻星爾克停牌；2016年，匹克退市；2017年末，德爾惠多處資產掛牌抵押拍賣，剩下的知名體育品牌中361度、貴人鳥和特步，三者2017年營收總和比安踏還少30億元。

04

晉江再出發(fā)

近幾年，產業(yè)轉移的趨勢愈發(fā)明顯。服裝、鞋帽行業(yè)不斷上演“孔雀東南飛”。

曾經的晉江鞋業(yè)，現在面臨著新一輪痛苦轉型。有意思的是，時勢逼迫低端制造業(yè)退出之際，新的力量也在生長、集聚。

洋埭村有很多工廠關門了，這給林和杰造成困擾——失業(yè)人口激增。“現在洋埭村70%以上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是外來人口的租金”，林和杰說。

高峰時期洋埭村有外來人口7萬多，現在登記在冊的有32000人，而洋埭本土村民只有2100多戶。本地人不辦廠了，租給了外地人。早年間辦廠賺的錢蓋的民用樓房，現在也租給外地人，這些樓房很少有低于5層的。樓蓋得雖然高，奇怪的是，相當數量的樓房外部墻體不貼瓷磚、也不粉刷，看上去像半成品。

 

▵ 洋埭村街邊

“都沒錢裝修了”，林和杰解釋說。

按照林和杰的規(guī)劃，第三產業(yè)是洋埭村今后的發(fā)展方向，第一步就是完善洋埭村的基礎設施�，F在，洋埭村委會一年有五六百萬元的固定收入，加上上級政府補貼六七百萬元，不過，這點錢還不夠夠施展林和杰的規(guī)劃。

林和杰覺得，當村支書比種地還要辛苦。相比之下，晉江市金井鎮(zhèn)圍頭村支部書記洪水平更從容一些。

圍頭村偏居晉江南部沿海，距市區(qū)較遠，因輻射作用有限，晉江內陸發(fā)展如火如荼之際，圍頭仍然是一座安靜的漁村。如今，圍頭村卻開始風生水起。

1958年“八二三炮戰(zhàn)”，圍頭村是“重災區(qū)”，戰(zhàn)后統計，有5萬余發(fā)炮彈落在圍頭。盡管戰(zhàn)火平息，但作為海防重地，圍頭一直無法享受發(fā)展紅利。

2006年，洪水平當選圍頭村村主任后。制定了一個中長期發(fā)展規(guī)劃，用20年把圍頭建成“海峽第一村”。洪水平治下的圍頭，2017年收入3.7億元，其中鮑魚養(yǎng)殖收入2.5億元，其余來自旅游業(yè)。

“2017年前來圍頭的旅游人次達到150萬，2018年增長至180萬左右，包括戰(zhàn)地文化、臺海文化、海洋旅游的旅游業(yè)會越來越成為圍頭經濟發(fā)展增長點”，洪水平介紹稱。

 

▵ 金沙灣

站在圍頭金沙灣海邊，遙望圍頭港，似乎能看到晉江從前的樣子，反觀圍頭，其崛起之路又是非典型的“晉江模式”。

窮則變，富了也得變。對于晉江人來說，似乎停下太難。未來轉型，還會再出一個晉江模式么